9月9日。“灰雨”持续的第九天。
拉开窗帘,是灰蒙蒙的天空,以及若隐若现,形同发丝一般微小的层层细雨。灰色的天空照在雨滴上,如同一道道灰色的墨迹落在画布似的地面,飘渺,而又寂静。
名为“灰雨”的奇特天候,然而在伊德看来,不过是他人生中第三十七次的出演。从生在这片土地开始,他的人生,不,应该是全中野国人的人生,都和这场“灰雨”结上了无法分离的不详的绳结。
尤其是与卢修斯的三位妻子有关。
看见“灰雨”的第五年,伊德的生母符腾堡夫人突然离世。那时他正和几个到访的王国的王子玩着兵棋碰撞的游戏,直到一脸悲戚的近侍送来了生母罹患感冒而离世的消息。
他实在是想不通,记忆中的生母身体可是十分硬朗,道理说应该不会因为感冒离世的。就算得了感冒,以现如今的医学水平,除了肺炎这个绝症之外,应该也不是什么难题啊。
何况……何况生下索穆尼的那年的她,不过才二十九岁啊,怎么会就这么屈服在区区感冒的打击?就这么在家族的历史轻飘飘地一笔带过?
摇了摇头,伊德拉上窗帘,拿起早已冰凉的茶杯轻抿一口,让苦涩的咖啡顺着喉咙流下。
看见“灰雨”的第十年,卢修斯的第二位妻子,加莱的玛格丽特,虽然成功生下了劳诺与夏奇拉这对双胞胎,却因为大出血失血过多而死。
对,这也是轻飘飘地记在家族的历史,也是一笔带过。不过比起生母,加莱夫人离世的疑点就要少上很多。如果不是凯德尼斯偶然提上一嘴,他自己说不定也会把它当成是一出不幸的意外。
“难产?怎么可能。当年的病历莫名奇妙地失踪了,就凭墓碑上的一句不轻不重的话,就想为母亲的离世定性吗?”
杯中咖啡早已饮尽,伊德随手搁在茶几,坐回了办公桌后。面前的小时钟晃动钟摆,不停提示着当前的时间。时钟的旁边,是一张装裱得很是精致的全家福。照片里的女性揽着三个笑容灿烂的少年少女,雍容华贵的气息不禁令人肃然起敬。
“星历1888年。摄于王室巡游出发前。金雀花的薇薇安留。”
“佩洛德、道格拉斯、克劳迪娅留。赠与我们敬爱的家人伊德。”
拿起照片,伊德的嘴角现出了一轮浅浅的微笑。金雀花夫人,这位卢修斯另娶的第三位妻子,总算是度过了二十多年平安无事的“灰雨”时节。对他而言,自然也是不愿意再见到这位新来的继母再出什么不测了。
她太有名望了,连带着她的几个子女也是,在城里几乎备受尊敬。上至王公贵胄,下至平民百姓,无不是满怀着崇敬和尊重。虽说佩洛德做的都是马车夫的活计,一点都不敢招摇撞骗,除去掩人耳目之外,还不是不敢在城里惹出什么风波。
“虽然如此,还是希望您平安无事才好……在我的第三十八次‘灰雨’来临前。”
小心翼翼放回照片,望着桌上跳动的时钟正指着九时五十分,伊德的心里却不由得开始焦躁起来,像是被蚂蚁啃食一般,牙齿也开始莫名打着寒颤。
“离预定的时间过了二十分十五秒了,巴西尔啊巴西尔,你到底什么时候才回来啊……”
焦躁的思绪持续了三分五十七秒后,办公室的门终于传来了久违的开门声。巴西尔探出头来,脸上尽是歉意。
“抱歉啊,伊德少爷,对付商会那帮家伙可真费时间。”
“没关系,讲讲你的收获吧。”伊德喘着粗气,压制着打颤的牙齿,只是点头应和,颤抖的手慢慢加满了咖啡,“那帮人精终于决定点头了?”
“是的,他们决定在劳诺少校的酒店里再举办一次迎接巡游使团的宴会。不过……他们说,希望王室在商贸方面可以提供一些让步……”
巴西尔的声音越来越低,脸色也变得十分为难,一双眼睛竟不敢正面迎着伊德的视线。
“呵,早就料到那帮人精会这么说话。”
耳边是伊德一声轻蔑的哼声,巴西尔缓缓抬起头来,却见到伊德从抽屉里取出一张写满大字的告示海报,手里一抖,海报的全貌登时展示在他跟前。
“灰雨时节开始的时分,金雀花夫人的子嗣——克劳迪娅公主将在圣徒酒店与众宾客会面,并将为诸国民展示三年巡游的所见所闻!王国商会留。”
“好你个巴西尔!”重新卷起海报,伊德无奈地叹了口气,“因为你自作主张闹出来的动静,连累得我这个上级也要被你拉下水去!你知不知道,现在城里可是满城风雨,传扬着我们这位家人的近况!”
“不是这样的!”巴西尔急忙分辨,不由得凑近在伊德跟前,“我连夜在城里张贴这份告示,就是为了张扬……”
“为了张扬克劳迪娅的近况,将她暴露在众人跟前,这样要是有人意图行凶,就会被千百双眼睛死死盯着一举一动!我说的对吧?”
“……是。”
“哼!”伊德又是一哼,一把带上了抽屉,整个人站起身俯视着面前瑟瑟发抖的士兵,“要是以前那就算了,可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!”从衬衫取出一张发皱的信件,赫然是多日前的那封莫名其妙的恐吓信。
“这个节点,这个刺客发布的恐吓信,不就印证了有人意图袭击吗?曝光克劳迪娅的行踪固然一定程度上可以保护她的安全,可如果刺客从暗地袭来,那又该怎么办!”
“……”
巴西尔的额上顿时渗出了无数汗水,满脸震惊似乎还不足以映衬他如今的情绪。
“不过事已至此,我并不想追究你的责任。”伊德走出办公桌,轻轻拍了拍巴西尔的肩膀,“你的心意我也是明白的,相信她也会理解吧。”
……
“理解个屁!”
揉成一团的海报撞破窗户,掉在了窗外狭窄的小巷中间。
窗户旁边,早已大汗淋漓的劳诺抵着大门,已然是筋疲力尽。佩洛德倚着桌沿,一双充满警觉的眼睛死死盯着大门,腰间长剑微微出鞘。
大门的最远处,居阳兴坐在桌子正中,一脸凝重地咬着拇指的指甲。银色戒指冒着微光,只待蓄势而发。
“大小姐!你到底是有多受欢迎啊!这都第几次了?”
空荡荡的精神世界,居阳兴烦躁地捂着头,又不时挥舞着双臂,对着面前的女孩倒着苦水。“因为这莫名其妙的海报的刺激,这几天我可是没睡过几天好觉呢!”
“有吗?”克劳迪娅双手抱胸,脸上却写满了疑惑,“这种日子我早就习惯了,受了母亲的托,我倒是见过不少世面呢。”
“现在是见世面的时候吗!”
耳边是门锁应声落地的声音,脆弱的门锁终于承受不住人群的冲击,如同洪水一般涌进了狭小的会客厅。居阳兴突然浑身一颤,缓缓抬头,迎面对上着大大小小数十双渴求崇敬的眼睛。
“出去!都给我出去!”劳诺被挤在人群后方,气愤地挥舞着拐杖,“我前几天不是重申过了!克劳迪娅最近身体不适,不会见人,你们这帮家伙是没听见吗!”
话未出口,劳诺却不知何时早被挤出了会客厅,倚着墙壁动弹不得。身旁的佩洛德冷哼一声,愤愤收起佩剑,一只手仍然紧紧拽着莎拉丽丝,不让她被人群淹没。
“怎么变成这副样子!不是都说好的吗!”劳诺耷拉着脑袋,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。
“算了,劳诺,”佩洛德只是无奈地摆了摆手,“这帮老狐狸鼻子灵着呢,什么风吹草动都能把他们吹来,就凭你我之前的口头诺言,怎么可能挡住他们。”
“可这不公平!”劳诺不由得握紧了拳头,“就因为那张海报,就要把你们的行踪完全暴露在众人面前吗?那我留你们在这儿不是都白费了?”
“所以得走,离开这……”佩洛德突然倒吸了一口冷气,及时挡住了不合时宜的话语。悄悄把视线瞥向劳诺,却对上了他赞许的眼神。
“你说的对,是得走了……‘走的越远越好,不要再被拦住了去路……’”摇头晃脑地劳诺突然开始吟诵着经典的语录,如同乐在其中一般,空灵的眼神似乎并没察觉这个中的话里有话。
佩洛德突然感到了一丝心悸,“他……他该不会知道些什么吧?”,一滴冷汗顺着脸颊缓缓流下。正准备拭去那滴汗水时,佩洛德却听见了一阵清脆的回荡在过廊的声音。
“你,你怎么来了!”
循声望去,佩洛德下意识地叫出了来人的名字,却被劳诺的大嗓门盖住了声音。
“我难道就不能过来吗?还是劳诺哥您不欢迎我?”来人单手叉腰,轻蔑地撇着嘴,高跟鞋狠狠敲击着地面,似乎透露着来人烦躁的情绪。“真有你的,劳诺,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,你也不打算跟我说说,你把我当成什么了?”
“不是这样的,夏奇拉,我……”
“啪!”
过廊突然响起了响亮的巴掌声,呲牙咧嘴的劳诺捂着一边腮帮,满脸的不可置信。“你怎么……”正要接着辩解的劳诺突然闭上了嘴,倒不是因为夏奇拉高高举起的手,而是她手里的那张克劳迪娅的海报。
“凯德尼斯这么对待我,连你也想这么对待我吗?”夏奇拉噙着眼泪颤抖着撕开了海报,任凭碎屑飘落在二人脚下,“明明克劳迪娅就在你这儿,为什么不和我说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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